寂寞麵包店

寂寞麵包店

日本麵包店，什麼也別說，第一招便是「香」，烘烤麵包的香氣，如同空中伸來勾引你的魔女手指，明明白白沒有矯飾：
「來吧！來！」
即使吃得很飽了，還是被誘惑。何況餓？
散漾在空中的味道若臭，格外惹嫌令人心煩氣躁。在台灣，有家臭豆腐的小店，強調「不臭不收錢」，他們屢接告票罰單。誰知有家日式麵包店，香氣四溢，也接告票罰單——理由是誘得居民失去自制能力，亦算「滋擾」，實在受不了，告發之。李碧華













真無理取鬧。
麵包不香，吸引力減低一半。它香，因為足料：麵粉、蛋、牛奶、牛油、芝士……都是構成的材料。近來物料價格飛漲，光台北就有六百多家麵包店因經營困難，紛紛結業。四名從業員還因壓力太大而自殺。久已不聞麵包香。還罰？
香港的麵包加價，菠蘿包、墨西哥包、雞尾包……傳統的都不太香。椰絲奶油包更反式脂肪含量超標。如果不是與一杯芳香醇滑的絲襪奶茶相配，亦引不起食欲。算算它們已加價三成多了。奇怪，內地月前不是已取消供港麵粉徵稅了嗎？為什麼麵包漲價沒回頭？一點點也不肯減？質素還愈來愈差？甚至悄悄縮水了？
實話實說，我不喜歡中國大陸的麵包，不但不香，還怕它假、劣、毒。中國以各式包子揚名立萬，但國家標準委和國家質檢總局聯合公布，2008年開始，全國饅頭必須是圓形或橢圓形的——看來，包子亦面臨統一規定。一如奧運觀眾，衣著手勢口號言行上廁所打呵欠，都經倒模規管。麵包還有何情趣可言？
我喜歡德國各式黑麵包，和一種被了一兩刀烤好後有肉體綻裂感的鹹麵包。還有又硬又脆可當武器用的長法包。Pumpernickel的黑麥包。還有灑滿罌粟籽的bagel。任何麵包，新鮮出爐肯定好吃，再普通的，也因那陣原始香氣加了分。迷戀日本的麵包。它們好像不怎麼漲價——原來一向都貴（147-315都有），貴定了。種類很多，經常變換花樣。橄欖包、竹炭包、蜜瓜包、狐狸包、抹茶紅豆包、蘋果包、黑豆包、巧克力包、乳酪包……還有因應時令，如四月售櫻花包，淺粉紅色甜包上面還綴以漬櫻花。栗子當造，栗茸包格外可口。說「厚切」白麵包，真的極厚，枕頭一樣。還有南瓜包，顏色鮮妍。藍莓包的顆粒絕不欺場。橙皮、檸檬、柚子、番茄……全可做麵包。
我買過一個十穀包，做成一坨大便般，笑死人。
而最最最美味的，首推阪神百貨公司地庫麵包店PAUL的牛角包，每
個189，香、酥、脆。蜜糖刷在上面，烤得略焦，咬一口，險灑碎。裡頭層次綿密如蜂巢如薄紗，口感豐富，一個不夠，再來。人人都即買即吃，捨不得拎回家。本來牛角包發源於奧地利，始於1683年，維也納市民被土耳其軍隊包圍，他們把象徵敵人的月牙做成麵包，吃進肚子中。沒想到牛角包在日本成「鎮店之寶」，人氣No.1。一定吃到熱騰騰香噴噴的，因為太多人排隊了，很快便再出爐。PAUL的牛角包與另一名店的墨魚燒餅，並稱「阪神雙驕」，不可錯過。
說迷戀日本麵包，毋寧說更迷戀麵包店。在日本街頭散步，十分寫意，到處都有雅致乾淨又清靜的麵包店。
它們有大有小，在繁華鬧市、地下街道，或隱藏於商場書店某個角落。通常分兩個部份，一邊是麵包架子，排列得整齊漂亮，井井有條，方便挑選。另一邊是茶座。你選了心愛的麵包後，再買一杯飲品，便可悠閒地消磨時間，慢慢「歎」——雖然我覺得日式飲品乏味，不夠香濃，為免沖淡告知「少冰」，誰知減了冰還是半杯，一樣淡。一段時間後也不適應，益發懷念香港的鴛鴦。
日本是個習慣了「一人份」的國家，和牛、懷石料理、鯨魚宴、海鮮宴、便當、串揚、燒肉、河豚……昂貴或便宜，多少人同行，仍是每人一套的享用。所以，日本人也習慣了一個人的寂寞。
尤其是麵包店。
有伴當然熱鬧點，歡快點，選擇也多。沒人在身邊，光顧麵包店是最不須考慮的去處。
大家常在日劇中，看到寂寞的男主角，一個人端個盤子解決他的早餐（從前是木村拓哉。近期的說不出名字。依然在麵包店），邂逅另一個寂寞的女主角。那兩個麵包，自是「溫香軟玉抱滿懷」般甜蜜。但事實上很多早餐來客都惺忪得很。因日本交通擠塞，還有城市房子貴，都住得遠，早早爬起床，在麵包店中「回魂」，忍不住又打瞌睡了。也有孤獨的靈魂，一坐數小時，店方也不理。他或她，也就更狐獨了。
寂寞才去麵包店，全年無休，聖誕、元旦、節日，大部份朝七晚十一。沒人管，沒人趕，又可舒眼發呆，「放空」。比麥當勞好。因為麥記的麵包不香，食物高脂低纖，難吃。
如果坐在一家有品味還有音樂輕送的麵包店，翻村上春樹的小說《麵包店再襲擊》，你便會心微笑。飢餓、躁動、不安、冒險。作者第一次襲擊不算成功，因為老闆提出一個條件：「只要你們願意聽完那張唱片：華格納的序曲集，不必動手搶劫，店裡的麵包隨便拿。」……
第二次襲擊更可笑，裝備齊全的雌雄賊深夜出動卻找不到麵包店。人必須「妥協」，無奈劫走麥記三十個漢堡包。濫竽充數。店中客人沉睡安穩如深海中的魚，一點也不察覺。
人寂寞，才幹些無聊的事兒，打發光陰。問題是，只能往下走，這是最大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