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都城的週邊,多少次擅入都市,像水、血和酒。這些農夫的車輛,運送著河流、生命和欲望。而俘虜回鄉,盲目的語言只有血和命,自由的血也有死亡的血,智慧的血也有罪惡的血。”鄉土是詩人海子揮之不去的一個情結。
如今,這些“擅入都市的農民”沒有了鄉愁,家鄉的麥子不再讓人魂牽夢縈,回家不僅是艱辛的旅途更是無奈的選擇。“一條膚淺而粗暴的溝外站著文明”,那不是他們的世界,但他們也不願把家鄉作為他們的世界。
“年齡越大,包袱越重。”來自重慶市酉陽縣23歲的土家族小夥子陳賀美一邊悠閒地吸著煙,一邊輕輕地拍了拍屁股下的背包:“我一個手指頭就可以把行李提起來”。
12 月19日下午1點30分,離廣州開往重慶北站的1076次列車的開出時間還有整整3個小時。出來打工3年多從沒回過家的陳賀美,已經適應了這種類似於工廠 裏無活可幹時百無聊賴的等待。他習慣性地掏出自己那開通了網遊的手機,先是登陸QQ,然後把看了三分之一的電子小說調出,用來對抗火車站裏那片雜亂無章的 喧嘩與騷動中,用來消磨一下時光。
兩天前,在廣東“雙轉移”重鎮清遠市一家鋁材廠打工的陳賀美把衣服往背包裏一塞,問熟悉的同事借了300元,帶著裝了幾件衣服的背包和那個儲存量超過1G的山寨手機,踏上了自己並不情願的還鄉之旅。
他並不清楚自己正在匯入一股強大在人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不久前公開的資料表明,已經有485萬農民工因失業等問題返回自己的家鄉,而這種情況“還在繼續發展,返鄉民工人數還在逐漸增多”。
陳賀美也不知道,一天之後,也就是去年12月20日,溫家寶在北京航空航太大學圖書館表態,把農民工返鄉之旅與大學生的就業問題並列為現時政府最擔心的兩件大事:“這兩件事情都跟就業有關。”
致富的幻想
去年10月份以來,由於金融風暴的襲擊,有“世界工廠”之稱的珠江三角洲,每天都有企業倒閉的消息傳出。從10月份開始,廣州火車站每天的發客量高達 9-13萬人,其中絕大部分是由於企業倒閉裁員而失去工作的農民工。而在全國範圍內,1.3億外出農民工當中已經有485萬人不得不離開城市的工廠和建築 工地,收拾行包返回家鄉。
不經意間,陳賀美成了這485萬返鄉農民工中的一員。他所在的企業並沒有倒閉,暫時也沒有裁員計畫,只是訂單大量減少,他因開工不足而工資縮水,再也無法支撐在清遠的生活成本而被迫返鄉。
“現在每個月的工資只夠花半個月,存不了錢,呆得越久花錢越多。”陳賀美顯得有些無奈。除了抽煙,他每個月的支出還有:除了要還上個月的欠債外,廠裏扣住宿費50元,伙食費300元,閒暇時上網打遊戲200元,應酬開銷300元……
陳賀美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和其他數以萬計的外來工一道,在冬至之前就收拾包袱返回故鄉。更鬱悶的是,儘管和兩個老鄉提前一天訂了火車票,但還是只能買到站票 —這意味著他們在將近17個小時的行程裏沒有舒服的安身之處。他看著手中價值150元的車票上那“無座”的兩個字,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年後他們還會再回來嗎?
在3年前的那個酷熱的夏天,高中畢業生陳賀美像一隻掙脫了籠子的小鳥,飛到了廣東省。他興沖沖地跑到仲愷農學院附近的建設銀行辦了一個存摺,同時還辦了一個銀行卡。他萬萬沒想到,此舉會讓他在日後蒙受損失—銀行隨後宣佈,每年要在開辦銀行卡的帳戶裏扣10元的管理費。
那年他剛滿20歲,對勤勞致富充滿憧憬,而也正因為有了數以十萬計像他那樣的外勞工為基礎設施建設和低價產品主導的出口行業提供廉價勞動力,被外電稱為是人口紅利的便利,使得這個沿海省份的GDP屢創新高。
如今3年已過,並不算長的打工生涯讓陳賀美明白了掙錢不易、攢錢更難的道理。第一年,他先是像家鄉大多數初到廣東的青壯年男子一樣在建築工地上幹活,從一個工地飄移到另一個工地。他堅信“年輕人來到廣東,能吃苦就有活幹”,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把他的信念沖得七零八落。
有一次老闆的姐夫來工地巡查,嘲笑他“連水泥斗車都推不好”,陳賀美不服氣地回了句“你來試試”,於是兩人一言不合就扭打起來,結果剛滿20歲的他不是 對手,“吃了大虧”。在衝突過程中,工地上的諸多老鄉視若無睹,工地老闆對此事也不聞不問。“這世界感情靠不住,金錢為上。”事後他這樣總結。
隨後他進了深圳的一家玩具廠做搬運,每天要把流水線上組裝好的玩具裝箱搬走。其時玩具業興旺發達,工廠裏訂單不斷,他幹得汗流浹背勞累不堪。去年7月份 後,廣東玩具業受金融風暴襲擊損失慘重,他所在的廠也不能倖免,訂單越來越少,工資也隨之而下降。為了“每月可以多獲100元的收入”,去年9月份,他離 開繁榮的珠江三角洲來到被稱為“廣州後花園”的清遠市,在鋁材廠裏負責產品打包工作,最多每個月可以拿到1300元。
他每天辛勤地工作,閒暇時最大的愛好是抽煙。在來清遠前,他專門花了800元買了一個山寨手機,往手機記憶體裏裝了上百本的電子小說。
遭遇倒閉潮
“我不喜歡文學,但愛看小說,不但解困,還可以忘記很多煩惱。”在機器轟鳴的異鄉,陳賀美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
他耳邊不時傳來在廣東的老鄉或者親人因工廠倒閉或者被裁而被迫回家的消息:在深圳電器廠打工的初中同學陳玉花因為工廠倒閉,3個月前就已經回家,同樣3年多沒回家的二姐陳軍清由於廠家裁員,已經回到家裏20多天……
因企業倒閉或者裁員而造成農民工返鄉只是第一枚倒下的多米諾骨牌。現在,像陳賀美這樣因工資降低而不足支撐生活成本而離開工廠的人也日漸增多。
“我們不是不想給農民工加工資,可自從新勞動合同法實施後,我們要幫工人買社保,人力成本已經達到了22%左右,如果再加工資,到了25%的話我的廠就要倒閉了。”東莞市屹立印刷廠的老闆肖功俊道出了絕大多數在寒冬中苦苦掙扎的老闆的心聲。
改革開放30年以來,農民工為中國迅速發展的基礎設施建設和低價產品主導的出口行業提供廉價勞動力,而現在他們大規模返鄉,會導致珠三角的廉價勞動力產業優勢喪失。
華南師範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唐昊副教授指出,在全球的重工業都不是發展得特別順暢的情況下,珠三角要轉型發展重工業的底氣還不是太足,而農民工返鄉潮一旦形成,“就等於抽空了當地的產業優勢”。這對尚在寒冬中苦苦支撐的珠江三角洲是一個巨大的衝擊。
在來廣東之前,陳賀美本有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的機會,但他在讀高中一年級那年就已經放棄這條路。每當回憶起自己的讀書生涯,他總是百感交集:“到了高一 就不想學了,那時做夢都是父母吵架的場景,一進課室頭就痛。”也就是從那時起,他迷上了武俠小說,完全沉迷在情節曲折的英雄俠義裏面,“只有看小說,才能 忘記父母之間的爭吵。”
在那個時候,他還看 了李嘉誠的傳記,中國首富貧苦出身、白手起家的財富故事比語文課本上的任何一篇課文都要讓他印象深刻,即使是多年以後,他仍然覺得回味無窮:“我今年也是 23歲,人家李嘉誠23歲時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工廠了。”在把自己與首富對比了一番後,他覺得有點遺憾,“人家有個那麼好的表妹願意嫁他,在事業上也幫助他。”
在離開工廠前,陳賀美給自己來年留了 一條退路,他對人事主管說:“如果明年還要我,請給我電話。”在說話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來年廠裏還有沒有他的位置,他只知道,自己今天依舊沉迷小說卻沒有 辦法像李嘉誠一樣自信奮鬥,如今他兩手空空地回家,與當初衣錦還鄉的想像相差甚遠。
離1076次火車的開出時間還有20分鐘的時候,候車室開了一扇門,走廊上的人群一陣騷動,潮水般往裏湧。陳賀美和那兩個背著巨大包袱的老鄉像三片被捲進漩渦裏的落葉,不由自主地往火車的車廂裏漂。
80後的偶然相遇
在來到廣州火車站候車之前,陳賀美又一次來到了3年前開戶的銀行,把帳戶裏面僅餘的44元錢全部取了出來。“當初我離開這裏的時候還有80多元,一年被扣10元管理費,虧死了。”
“現在的銀行真黑,”他嘴裏罵著,轉身走進了附近的一家文具店,花了15元買了一支鋼筆,他小心翼翼地把筆放進背包的夾層裏,“雖然不用寫作業了,但有時候還會用得著。”
火車緩慢離開喧鬧的廣州站,離開了那個吸引無數像陳賀美這樣的打工者前來尋找賺錢機會的富饒繁華之地。它一路向北,17小時後將會到達陳賀美出生的那個 小縣城酉陽,在那個叫萬木鄉木坪村的地方,有連綿的山,低矮的房,那是在陳賀美視野裏消失了3年卻又註定要在今後不斷重遇的景物。3年前,火車把他帶到了 發財致富的理想之地廣州,而現在,它殘忍地把他拉回現實。
陳賀美和另外2個年輕人被列車員安排到了吸煙區,車廂接頭處,那裏腳步雜亂,地板骯髒,但這絲毫影響不了新朋友相識時互相傾吐的欲望。
在茫茫人海中,他們的相遇充滿了偶然,但他們身上的相似之處又體現了某種必然性:都是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第二代”農民工,與父輩那樣“為了多賺點 錢” 不同,他們都是為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約而同地來到廣東打工,而如今,在金融風暴的衝擊下,他們同坐一列火車返回自己的故鄉。
來自貴州省秀山縣的小崔一上車就用耳塞把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由於金融危機波及建築行業,在一家鋼材廠打工的他早在一個月前就因無班可上而斷了收入。正因為如此,他甚至羞於在另外兩個同齡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名字,“現在我只想好好休息”。他臉上寫滿了對未知前路的憂慮,使得剛剛做完腎結石手術的身子顯得更加疲憊。
1986年出生于重慶市郊的彭江軍是這個臨時三人組的話題製造者,小小年紀已在廣東工作了5年。此前他在廣州市白雲區一間服裝廠做質檢工作,月平均工資為2500元,對廣州這個大都市的認識主要來源於自己在廣州市白雲區那間服裝廠打工時的“泡吧”和“泡妞”經歷。
“在我們廠附近的酒吧經常有些初中生來玩,你別看她們平時穿著校服背著挎包,進了酒吧一化妝,十足一個小太妹。”
陳賀美聊天的興致並不甚濃,一路上,他在短信裏費盡口舌,終於說服了同事再借他1000塊過年。但當彭江軍大談與女孩的交往記錄時,他終於忍不住對這個萍水相逢的旅伴發出警告:“這年頭,找女朋友容易,但找老婆很難。”
他並不知道,彭江軍已經和一個19歲的女子“奉子成婚”,再過一個月左右,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重慶老鄉就要做爸爸了。為了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他聽從了剛從新疆大學畢業的表弟的勸說,準備在過年之後北上新疆打拼,因為“在廣東存不了幾個錢”。在臨上車前的一天,他把工作辭掉,狂打手機把話費花光, 在切斷了自己與廣東這個城市的一切聯繫後,下定決心與這塊曾經給予自己無限歡樂的土地說“再見” 南方網